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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07-06 17:15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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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擎低吼着,把城市黏稠的空气甩在身后。陈默独自驾车驶上高速,后视镜里妻子挥手的影子越来越小,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。后备厢塞着崭新的登山鞋和冲锋衣,标签都未及拆——四十岁生日后的第一次休假,他执意要独自登泰山,像逃离一场缓慢的窒息。城市、文件、会议、孩子的补习班……一切都在身后坍缩成灰白的背景。抵达红门已是午后。山脚的空气却像沸水般喧腾。直播的网红对着手机嘶喊:“老铁们!泰山就在我身后!”镜头扫过,一张亢奋变形的脸;挑山工脊背弯成钝角,青筋在古铜色皮肤下蛇行,担子两头坠着成箱的矿泉水,脚步沉钝地凿进石阶;小贩的喇叭循环轰炸:“拐杖!拐杖!十块钱买不了吃亏!”塑料登山杖堆成小山,在阳光下反射廉价的光。陈默深吸一口气,混着汗味、尘土味、廉价食物气味的空气灌入肺腑,竟有几分新鲜。他买下最结实的一根竹杖,握在手里,像握住一点实在的依凭。起初的石阶还算平缓,脚步轻快。两旁古柏森然,枝叶筛下细碎光斑。他几乎要哼出歌来。可好景不长,过了回马岭,石阶陡然峻峭,像竖起的铡刀。小腿肌肉开始无声抗议,酸胀感顺着经络向上蔓延。喘息变得粗重,每一次抬腿都像从泥沼里拔萝卜。汗水浸透速干衣的脊背,凉飕飕地贴着皮肤。他停在路边,撑着膝盖喘息。背包的肩带勒进肉里,那里面装着的水和食物,此刻重如磐石。一个念头冒出来,清晰又尖锐:何苦来?家里松软的沙发、冰镇的啤酒不香吗?这念头如藤蔓缠绕,几乎要把他拖回山脚。就在意志将溃的关口,一阵极有韵律的“笃、笃”声自身后传来。他回头,一位老者正缓步而上。老人须发皆白,脸上沟壑纵横,却腰板挺直。他手中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,稳稳地敲在石阶上,一声声,沉着得像心跳。“年轻人,喘口气就好,别坐下。”老者声音清朗,带着笑意,“这泰山呐,跟人一样,你软它就硬,你硬它就软和了。”他在陈默身旁停下,目光扫过他崭新的冲锋衣和手中竹杖,“第一次来?”陈默点头,汗珠滚进眼睛,一阵刺痛。“我像你这年纪时,也嫌它高,嫌它累。可后来明白,山不会动,动的只有人心。”老者望着前方曲折陡峭的十八盘,眼神悠远,“你看那盘道,弯弯绕绕,看着吓人,可一脚一脚踩上去,也就上去了。人这辈子,哪有不拐弯的路?”他顿了顿,枣木拐杖轻轻一点陈默的竹杖,“家伙什儿用顺手了,就是好腿脚。走喽!”那“笃笃”声再次响起,不疾不徐,竟渐渐超过了陈默,汇入更高处的人流里。那沉稳的笃笃声,像一枚楔子,钉进陈默动摇的心。行至壶天阁,石阶旁稍显开阔。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在此休憩。男孩约莫七八岁,小脸通红,瘪着嘴,带着哭腔:“妈妈……腿疼……走不动了!”他赖在石凳上,像一摊化掉的糖稀。父亲蹲下来,拍拍儿子的腿,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:“小宝,你看前面那棵树,就那棵歪脖子松,我们走到那儿就歇,好不好?”母亲则变戏法似的从背包掏出水壶和一枚鲜艳的苹果:“加油宝贝,到了中天门,妈妈给你买最大的泰山石敢当!”男孩看看父亲指的目标,又看看母亲手中的苹果,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,终究没掉下来。他吸吸鼻子,撑着膝盖站起来,小拳头攥紧,一步一顿地,朝着那棵歪脖子松挪去。父母一左一右,没有搀扶,只是默默并行,目光始终落在孩子身上,是无声的堤岸。陈默看着那小小的倔强背影,心头一动。曾几何时,他也这样牵引过自己的孩子,而此刻,他竟成了自己路途上唯一的“孩子”。攀至升仙坊附近,路更窄更陡,游人如蚁附壁。一对小情侣挤在陈默前方。女孩穿着时尚的露脐装,登山鞋却新得硌脚,此刻正扶着栏杆龇牙咧嘴:“哎哟!不行了不行了!脚底板要断了!”男孩满头大汗,背包鼓鼓囊囊,闻言立刻紧张地转身:“哪只脚疼?我看看!”他不由分说就要蹲下检查女孩的脚踝。女孩却一把推开他,带着点娇嗔的恼怒:“看什么看!这么多人!你背我啊?”男孩一愣,脸涨得通红,环顾四周陡峭的石阶和密集的人流,显然背上去是不可能的任务。他手足无措地站着,眼神里满是焦急和笨拙的关切。女孩看他窘迫的样子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刚才的恼怒烟消云散,伸手拽了拽男孩的衣角:“笨蛋!扶我一把就行啦!”男孩如蒙大赦,赶紧伸出胳膊。女孩挽住他,身体大半重量倚靠过去,两人相视一笑,刚才的疲惫与不快仿佛从未发生。他们互相支撑着,继续向上攀登,背影在陡峭的石阶上紧紧依偎,像两株共生的小树。陈默嘴角不自觉弯起,年轻真好,连疲惫都带着蜜糖的黏稠和弹性。他紧了紧手中的竹杖,这冰冷的物件,竟也传递出一丝暖意。最后的十八盘,是意志对肉体的凌迟。石阶近乎垂直,仿佛天梯倒挂。汗水淌进眼睛,一片模糊。肺像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。大腿肌肉突突跳动,每一次抬起都重若千钧。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:抬头,锁定前方几级台阶;低头,竹杖点地;抬腿,踩稳;再抬头……周遭的喧嚣、风景,甚至时间感都消失了,只剩下这具躯壳与无尽石阶的沉默角力。心跳如鼓槌,狠狠撞击着耳膜,世界缩窄成脚下这一方陡峭的灰白。不知过了多久,脚下陡然一平。他茫然抬头,一片豁然开朗!南天门那青灰色的厚重门楼,在暮色中巍然矗立,宛如天门洞开。他竟已站在了天街的入口!晚风浩荡,瞬间卷走了满身的燥热与黏腻,每一个毛孔都在畅快呼吸。他拄着竹杖,剧烈地喘息,胸腔起伏,却忍不住放声大笑,笑声混在风里,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。一夜浅眠。凌晨四点多,玉皇顶观日峰已是人潮汹涌。陈默裹紧租来的军大衣,挤在冰冷的岩石上。东方天际,墨色的云海缓缓翻涌,边缘渐渐被一种隐秘的力量晕染开,透出极淡的蟹壳青。接着,青白转为柔和的橙黄,云海底部被点燃,如同熔金流淌。突然,一道极细、极亮的金红弧线猛地刺破云层!人群爆发出低低的惊呼。那弧线迅速膨胀,挣脱束缚,一轮浑圆的、炽烈的红日,磅礴地跃升而出!刹那间,万道金光如利剑劈开云海,点燃了翻滚的波涛。绵延的群山在脚下显露峥嵘,峰峦如聚,波涛如怒,一直延伸到目光穷尽之处灰蓝的地平线。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陈默。他僵立着,血液奔涌。手机早已举起,却忘了按下拍摄键。眼前这亘古的壮阔,这天地间无言的运行法则,岂是小小屏幕能框住的?那些盘踞心头的城市困局——职场的倾轧、房贷的重压、生活的琐碎——此刻被这浩荡天风猛烈冲刷,竟显得如此渺小,如此微不足道!它们不过是脚下这连绵群山褶皱里的一粒尘埃。“岱宗夫如何?齐鲁青未了。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……”杜甫的诗句自动在脑海中轰鸣。当年少时在课堂机械背诵,何曾真正懂得这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分量?那不是简单的登高望远,那是一种生命的顿悟!是当你历经艰难,终于挣脱脚下泥泞的纠缠,抵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时,回望来路,所有曾经的庞然大物——那些压得你喘不过气的山峦——都匍匐在你脚下,显露出它们原本渺小的本相。他深吸一口凛冽清透的空气,直贯肺腑,仿佛连同胸中块垒一同涤荡干净。视线扫过周围:那拄着枣木杖的老者,静立一隅,白发在晨光中如银丝闪烁,面容安详如入定的古松;那对年轻夫妇正指着日出对孩子兴奋低语,孩子睁大好奇的双眼,映着朝阳的金光;那对情侣依偎得更紧,女孩把头靠在男孩肩上,脸上是纯粹的、被天地之美震撼的喜悦。众生百态,皆在这巅峰之上,沐浴着同一种光芒。下山时,脚步竟比上山时更显轻快。陈默将陪伴自己一路的竹杖,郑重地递给山脚一位仰望着山门、眼神既渴望又畏惧的年轻人。年轻人愕然接过。“拿着,”陈默笑了笑,声音带着山顶的风声,“山不会动,动的只有人心。一脚一脚踩上去,就到了。”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。后备厢里那崭新的登山鞋和冲锋衣,标签依旧未拆。他不再看它们,发动了引擎。后视镜里,巍峨的泰山渐渐远去,缩成地平线上一抹沉稳的青色剪影。他知道有些东西已永远留在了那绝顶之上——那是一种俯瞰群山的气度,一种挣脱了自身重量后的轻盈。车向前驶去,道路开阔。城市的方向,生活依旧带着它琐碎的重量等待着他。但此刻的陈默,心中装着一座山的高度,足以支撑他面对所有的起伏与陡峭。泰山不言,却已将答案刻进他的筋骨:真正的征服,并非踏平山峦,而是在攀越之后,看清了所有困顿的尺寸,并依然保有向下一个高度迈步的勇气。车驶入熟悉的城市环线,早高峰的钢铁洪流立刻将他裹挟。刺耳的喇叭声、浑浊的尾气、电子屏幕上闪烁的巨幅广告……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,泰山顶上的浩荡天风与澄澈晨光,像一场遥远而清晰的梦。他摇下车窗,试图捕捉一丝山巅的气息,涌入的却只有城市特有的、混合着尘埃与汽油的沉闷味道。回到家中,妻子接过他沾满尘土的背包,没多问,只是递上一杯温水:“累坏了吧?洗个热水澡,饭一会儿就好。”儿子从房间探出头,喊了声“爸”,又缩回去继续与游戏里的怪兽搏斗。那份日常的、带着烟火气的宁静,瞬间填满了旅途归来的空旷感。他环顾这个被房贷、责任和琐碎填满的空间,泰山顶上的“一览众山小”似乎有些模糊了,但心底深处,又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下来,像山石般稳固。几天后,一个沉闷的周一。会议室里,关于新季度指标的争论正陷入僵局。市场总监王经理,一个惯于用音量压制对手的精明人物,正挥舞着报表,唾沫横飞地指责陈默团队的数据支撑不足,试图将压力完全转嫁。尖锐的言辞像无形的针,刺向陈默。搁在以前,陈默会感到血往上涌,要么据理力争导致场面更僵,要么强压怒火憋屈自己。此刻,他感到那股熟悉的燥热在胸口聚集。他端起茶杯,杯壁的温热传递到掌心。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——没有泰山顶的凛冽清冽,只有空调过滤后的干燥空气。但就在这呼吸之间,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画面:那老者沉稳如古松的背脊,枣木拐杖“笃笃”叩击石阶的节奏;那小男孩攥紧小拳头,朝着歪脖子松树一步一顿挪动的倔强背影。他放下茶杯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,并非急躁,倒像是在寻找某种内心的节拍。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,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“王经理,”陈默开口,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,但眼神却沉静如潭,“数据支撑的细节,会后我们团队可以立刻整理一份补充说明给你。不过,我更关心的是,你刚才提到的市场不确定性,具体指向哪些方面?是渠道下沉的阻力,还是竞品新策略的影响?把痛点细化,大家一起想办法,比单纯归因更有建设性,你说呢?”他没有被对方的情绪带偏,没有针锋相对,而是像登山时面对陡峭的十八盘,将庞大的压力分解成一个一个具体的、可攀爬的“台阶”。他的问题精准地切中了争论的核心,同时把球温和地踢了回去。王经理显然没料到陈默会这样接招,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像被戳破的气球,滞了一滞。他张了张嘴,一时竟组织不起同样有力的反驳,只能含糊地嘟囔了几句。会议继续进行,火药味明显消散了。陈默清晰地表达着自己团队的规划和所需的支持,逻辑严密,语气平和。他不再试图在言语上压倒谁,而是专注于如何“踩稳”每一个节点,达成目标。他清晰地感觉到,泰山之行带回来的不是一种盲目的乐观或超脱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力量——一种能看清脚下“石阶”的尺寸,能稳住心神,能分解庞然大物的能力。职场的“山峦”依旧存在,但他心中的标尺变了。周末,儿子学校组织亲子登山活动,目标是城郊一座不高的小山丘。儿子起初兴致勃勃,爬到半山腰就嚷着累,小脸皱成一团,像极了壶天阁前那个叫“小宝”的男孩。妻子心疼地要去抱他。“等等,”陈默拦住妻子,蹲下来,平视着儿子的眼睛。他想起那对年轻父母无声的堤岸般的陪伴。他指向前面不远处一棵造型奇特的松树,树冠歪斜,像在招手。“看到那棵‘招手松’了吗?爸爸跟你打个赌,我们走到它下面,看看它到底在跟谁招手。到了那儿,我们休息,吃你最喜欢的能量棒,怎么样?”他没有命令,也没有纵容,而是设置了一个清晰可见、努努力就能达到的“目标点”。儿子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,但好奇心被勾了起来。他看看那棵“招手松”,又看看爸爸鼓励的眼神,吸了吸鼻子,伸出小手:“拉钩!到了就吃!”陈默笑着拉钩。他站起身,没有去抱儿子,而是自然地牵起他的小手。父子俩一步一步,朝着那棵歪脖子松走去。儿子的小手汗津津的,脚步也沉重,但陈默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里,正调动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力量去克服疲惫。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,落在儿子努力前行的侧脸上。这一刻,陈默心中涌起的暖流,竟不亚于在泰山顶看到日出时的震撼。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攀登、或急于寻找终点的父亲,他学会了在过程中,用孩子的视角,去发现那棵可以当作里程碑的“歪脖子松”,去欣赏这份笨拙却真实的努力。回到家,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钻进书房处理邮件。阳台角落,那根从泰山带回来的竹杖斜倚着墙,顶端已被磨得光滑。他走过去,拿起它。竹杖冰凉,却沉甸甸的,仿佛还带着山石的记忆和攀登的余温。他掂量着它,目光落在客厅一角那个落满灰尘的跑步机上——那是几年前一时兴起买的,最终沦为昂贵的晾衣架。他又想起后备箱里那套崭新未拆的登山装备标签。他笑了笑,没有犹豫,拿起手机,搜索起城市周边的徒步路线。这一次,不是为了逃离,不是为了证明什么,而是为了将那份在山顶获得的辽阔与力量,一点点、持续地注入到平凡的日子里。泰山是起点,而非终点。几天后,一个雾蒙蒙的清晨,陈默背着一个普通的双肩包,穿着舒适的运动鞋(终于拆了标签),独自驾车驶向郊区一条有着溪流和古道的徒步路线。背包侧袋里,插着那根泰山的竹杖。山路平缓,绿意葱茏,与泰山的雄浑险峻截然不同。他走得不快,专注地感受着脚下泥土的柔软,听着林间清脆的鸟鸣。汗水微微沁出,呼吸均匀而深长。偶尔停下,他不再焦躁地看时间,而是静静看着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,或在溪水边掬一捧清凉洗脸。手机震动,是工作群的消息。他看了一眼,是王经理发来的一个项目调整方案。他快速浏览,回复了一条简洁的意见:“方向可行,建议补充第三点风险预案。下午两点前反馈最终版。”回复完,他收起手机,继续前行。山间的薄雾还未散尽,前方的路蜿蜒隐入林深处。他握紧了手中的竹杖,那熟悉的触感传来一种安心的力量。脚下的路依然延伸,生活的石阶依然存在,但他心中已悄然矗立了一座山的高度。它不能消除所有的陡峭与疲惫,却能让他看清它们的尺寸,让他知道,只要稳住心神,一步一个脚印,无论是十八盘的险峻,还是办公室的博弈,亦或是陪伴孩子成长的漫长坡道,都可以稳稳地、带着从容与韧性,一步步攀越过去。泰山不言,它只是存在。而陈默,正将它的高度,融入自己每一次抬脚落地的平凡步伐里。那根泰山的竹杖,最终没有躺在背包侧袋里蒙尘,也没有成为阳台的装饰。它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融入了陈默的生活肌理。一个周末,他看到妻子在露台修剪一株长疯了的藤本月季,枝条凌乱地垂落,显得力不从心。陈默拿起竹杖,比划了一下,找来了园艺绳和锯子。他截下长短合适的几段,削去毛刺,稳稳地插进花盆边缘的泥土里,再用绳子将那些狂野的枝条小心地引导、固定在竹竿上。原本颓丧的月季,瞬间有了筋骨,舒展的枝叶朝着阳光的方向昂起了头。妻子惊讶地看着,眼中闪过一丝亮光:“哟,废物利用得挺像回事嘛。”陈默只是笑笑,手指拂过那光滑的杖身,它不再仅仅是登山的工具,此刻成了支撑生命向上攀援的骨架。这份源于泰山的“支撑感”,悄然蔓延。公司季度总结会,气氛比上次更为凝重。市场环境恶化,几个重要项目受阻,王经理一改往日的咄咄逼人,显得有些焦头烂额,发言时逻辑混乱,甚至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沮丧。轮到陈默汇报,他清晰地分析了团队面临的挑战——如同登山路上突遇的风雨——但重点放在了“如何稳住阵脚”和“寻找下一个可攀爬的支点”上。他没有描绘虚幻的蓝图,而是像分解十八盘的石阶一样,提出了几个具体的、短期内可执行、能带来正向反馈的小方案。他的声音不高,但那份在泰山顶被天风淬炼过的沉稳,像一块压舱石,让会议室里弥漫的焦虑和迷茫稍稍沉淀下来。散会后,王经理破天荒地没立刻走开,而是走到陈默桌旁,犹豫了一下,带着点尴尬开口:“老陈,你刚才说的那个客户沟通的小切口……具体怎么操作,能再给我详细说说吗?”陈默没有意外,也没有任何优越感,只是平静地拉过椅子:“坐,我们聊聊。”这一刻,他递过去的,不再是会议上的方案,而是一根无形的“竹杖”,给即将滑向泥泞的同伴一点借力的支点。城郊的徒步路线成了陈默周末的“精神充电站”。他不再追求速度和里程,有时甚至只是在山脚溪流边的石头上静坐半天。他会带上保温壶和一本书,或是什么也不带,只是听风穿过竹林,看云影掠过山脊。那根竹杖斜倚在身旁的岩石上,像个沉默的见证者。偶尔,他会遇到其他徒步者,有装备精良的资深驴友,也有像他当初一样穿着崭新冲锋衣、略显笨拙的“新手”。看到后者对着陡坡踌躇或气喘吁吁时,陈默会想起山脚下那个递给他竹杖的年轻人。他会自然地走过去,用老者曾点醒他的话,温和地说一句:“别急,看着脚下,一步一步来,这山看着陡,踩稳了就好。”有时他会把竹杖借给对方用一段险路,换回一个感激的笑容。泰山的馈赠,在他这里,变成了一种可以传递的温度。生活并非从此一帆风顺。儿子的青春期像一场毫无预兆的雷暴降临。曾经那个拉着他的手去够“招手松”的小男孩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房门紧闭、言语如刺、成绩也一落千丈的少年。一次激烈的争吵后,儿子摔门而出,留下满室狼藉和妻子无声的眼泪。陈默站在客厅中央,疲惫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。他走到阳台,习惯性地想抓住那根竹杖寻求一丝力量,却发现它正支撑着那株盛放的月季。月光下,月季花苞饱满,已初绽娇艳。他凝视着那被竹杖牵引着向上生长的生命线,又想起泰山十八盘上,自己是如何在近乎虚脱的绝望中,机械地重复着“抬头-锁定目标-低头-点杖-抬腿”的动作。第二天,他没有再试图讲道理或指责。他敲开儿子的房门,只说了一句:“穿上外套,跟我出去走走。”儿子带着戒备和抗拒,但还是跟了出来。陈默没有开车,只是沿着离家不远的一条河堤慢慢走着。父子俩沉默地走了很久,只有脚步声和河水流动的声音。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堤岸,陈默停下,指着远处河对岸一片灯火辉煌的新区,那里曾是荒芜的滩涂。“你看那边,很漂亮是吧?几年前,那里什么都没有,挖地基、打桩的时候,乱得像战场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不高,“你现在的感觉,大概就跟那片工地一样,混乱、嘈杂,自己都看不清方向在哪。这很正常。”儿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但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点点。陈默没有看他,目光依旧投向对岸的灯火:“但你看,它现在立起来了。再乱的工地,只要一块砖一块砖地垒,总能成型。你现在觉得天大的事,放长远看,可能就是打地基时挖到的一块特别硬的石头。别怕乱,也别怕难,关键是别停下来,更别把帮你搬砖的人都推开。”他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,只是描绘了一个过程,一个需要时间和耐心、允许混乱存在的建设过程。儿子长久地沉默着,望着对岸的灯火,最终,极其轻微地“嗯”了一声。回去的路上,父子间的沉默不再那么冰冷窒息,仿佛河堤上吹过的晚风,悄悄带走了一些尖锐的碎屑。深秋的一个周末,陈默带着家人重访了城郊那座有“招手松”的小山丘。妻子和儿子走在前面,他跟在后面,手里握着那根泰山的竹杖。儿子已比他高出半个头,步履轻快,偶尔还会回头招呼他们快一点。走到当年那棵歪脖子松树下,陈默停下来,笑着对儿子说:“还记得吗?当年就是在这儿,某人吃了能量棒才有力气继续走的。”儿子愣了一下,随即也笑起来,带着点少年人的不好意思:“爸,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!”他走过去,拍了拍那粗糙的树干。阳光穿过疏朗的枝桠,洒在父子俩身上。妻子在一旁用手机悄悄拍下了这个瞬间。下山时,陈默没有把竹杖递给儿子,只是自己拄着,脚步沉稳。他回头望了一眼山顶,那座小山丘在泰山的雄浑面前,渺小得不值一提。但他心中却充盈着一种同样厚重的满足感。泰山给予他的,不是永恒的巅峰体验,而是一种在平凡沟壑中跋涉的底气,一种在生活的“十八盘”上稳住重心、分解目标、寻找支点、并愿意为同行者递上一根“竹杖”的智慧和力量。他知道,此生也许很难再有机会重登泰山之巅。但泰山的高度,早已不是物理空间的距离。它融进了他每一次在压力下的深呼吸里,在他面对混乱时寻找的“下一棵歪脖子松”的目光里,在他递给困顿同伴的一杯水或一句平实话语里,也在他陪伴那个跌跌撞撞走向未来的少年时,那份沉静的等待里。泰山不言,它只是矗立在那里。而陈默,在城市的车流人海中,在柴米油盐的烟火里,在职场起伏的波涛间,在家庭成长的漫长坡道上,正用自己的脚步,一寸寸地丈量、实践并传递着那份从绝顶之上领悟的、足以支撑平凡人生安稳前行的——山的高度与温度。脚下的路,依然延伸向未知的远方,但他手中那根无形的“竹杖”,已足够坚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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