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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07-06 17:43:3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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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,暗流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过,广州棋社的木质大门被推开时,带着一身雨水的钟珍差点被门槛绊倒。他怀里紧紧揣着个油纸包,油纸被雨水浸得半透,隐约能看见里面是副乌木象棋,边角处镶着的象牙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。“钟师傅可算来了。”账房老刘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,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得更急,“三楼雅间都等您半小时了,那位爷脾气可不太好。”钟珍没应声,脱蓑衣时抖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圆点。他今年三十有二,左手食指第二节微微变形——那是十年前跟顺德棋痴赌棋时,被对方失手用镇纸砸的。此刻他摸了摸那处旧伤,喉结动了动:“谁的局?”“还能有谁,”老刘头压低声音,算盘猛地停了,“十三行的林啸安。听说上周从上海请了位国手,专来会您。”钟珍的脚步顿在楼梯口。林啸安的名字像块冰扔进滚油,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。三年前那场赌棋,林啸安输得差点掀了八仙桌,当时放的狠话还在耳边:“钟珍,迟早让你跪着把赢走的都吐出来。”三楼雅间的檀香味浓得呛人。林啸安背对着门,手里把玩着只翡翠烟嘴,听见动静转过身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笑成了条缝:“钟师傅,别来无恙?”他身边坐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,手指纤长,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,正用银签挑着茶沫。见钟珍进来,那人微微颔首,袖口露出块劳力士金表,在油灯下晃得人眼晕。“介绍下,”林啸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,“这位是顾清辞,上海棋院的台柱子,据说能让您三子。”钟珍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放,乌木棋子碰撞的脆响让顾清辞挑茶沫的手顿了顿。“林老板想赌什么?”他解开盘扣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短褂。林啸安从皮包里抽出张支票,笔尖在数字后面添了个零:“五千块,一局定输赢。但我有个条件——”他指了指顾清辞,“输的人,得把这副‘云子’留下。”那副云子是去年北平棋赛的奖品,棋面温润如玉,光照下能看见里面细密的冰裂纹。钟珍的指腹摩挲着包浆厚重的棋罐,忽然想起女儿昨天拽着他袖口说:“爹,先生说要交学费了。”“我若赢了呢?”钟珍的声音有些发紧。“除了支票,”林啸安笑得更欢了,“我把十三行的茶叶生意分你三成。”顾清辞这时才开口,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:“钟师傅,不必有顾虑。家父常说,棋道如商道,落子无悔。”他摆棋的手法极快,黑子白子在棋盘上码得整整齐齐,像列队的士兵。第一手棋,顾清辞下在了天元。钟珍捏着棋子的手指猛地收紧。天元是棋盘中心,看似占据要地,实则四面受敌,寻常棋手绝不会开局就走这步险棋。他抬眼时,正对上顾清辞镜片后的目光,那里面没有丝毫笑意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檐角的水滴砸在青瓦上,咚,咚,像敲在人心上。第二章,险招棋至中盘,钟珍的额角渗出细汗。顾清辞的棋路像条毒蛇,看似缓慢游走,实则每一步都在收紧包围圈。当对方在右下角落下第二十七手时,钟珍忽然发现自己的大龙已经被断成两截。“钟师傅,该您了。”顾清辞往茶杯里续水,水汽模糊了他半张脸。林啸安在一旁摇着蒲扇,扇面上“财源广进”四个字随着动作晃来晃去:“我就说嘛,上海的棋路跟咱们岭南不一样,讲究个‘绵里藏针’。”钟珍没接话,手指在棋盘边缘滑动。他想起二十岁那年,在香港码头帮人扛活,夜里就着路灯跟船老大下棋。有个瞎眼老头总蹲在旁边看,有天突然说:“小子,棋风太刚易折,得学会藏。”钟珍的目光落在左上角的废子堆里。那里有三颗白子被黑子围困,看似早已死透,但若从外侧补一手,竟能生出劫争。他捏起白子的手悬在半空,顾清辞的金表刚好滴答响了一声。这步棋太险,一旦失手,整盘皆输。可若不出险招,再过十手,大龙必死无疑。“爹,你看我画的画!”女儿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炸开。他昨天夜里回来时,囡囡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,脸上还沾着颜料,旁边放着张画——歪歪扭扭的房子里,一个男人牵着个小女孩,天上画着个太阳,却涂成了黑色。白子“啪”地落在棋盘上。顾清辞端茶杯的手停在嘴边,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。林啸安的蒲扇也不摇了,身子前倾,金丝眼镜差点滑到鼻尖。“钟师傅这步棋,”顾清辞放下茶杯,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波动,“倒是有当年‘棋仙’周小松的影子。”劫争一旦开始,棋盘上顿时杀气腾腾。顾清辞的手指越来越快,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,带起细小的灰尘。钟珍却慢了下来,每落一子都要捻着胡须想半晌,仿佛在跟棋子对话。当最后一颗白子落下时,窗外已经泛白。顾清辞盯着棋盘看了足足一刻钟,突然将棋子往罐里一扔,发出哐当巨响:“我输了。”林啸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手里的翡翠烟嘴被捏得咯吱响。钟珍把云子小心地收进棋罐,支票揣进怀里时,指腹摸到了纸张边缘的毛刺。“承让。”他起身时膝盖有些发僵,整夜未眠让他眼前发黑。走到楼梯口,顾清辞突然从后面追上来,递给他个信封:“钟师傅,这是家父托我转交的。”信封很薄,里面似乎只有张纸片。钟珍捏了捏,抬头看见顾清辞的眼神复杂:“家父说,林啸安在码头放了人,您最好从后门走。”后门通向狭窄的巷子,墙根处堆着发霉的菜叶。钟珍刚拐过街角,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他把油纸包往怀里一按,拔腿就跑,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。巷子里岔路极多,像个巨大的迷宫。钟珍七拐八绕,最后躲进间废弃的酱园。门板上的“福”字早已褪色,墙角的蛛网沾着细碎的酱渣。他靠在冰冷的土墙喘气,听见外面有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。从怀里摸出信封,里面果然是张照片。泛黄的相纸上,两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并肩站着,左边那个眉眼像极了顾清辞,右边的——钟珍猛地攥紧照片,指节泛白——那是十年前的自己,还没留胡须,眼神清亮得很。照片背面有行小字:民国二十一年,于南京棋院。第三章,旧影钟珍是被晒醒的。阳光透过酱园的破窗,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,空气中浮动着豆瓣酱的酸香。他摸了摸怀里的棋罐,还好没摔着。回家的路上,早点摊的油条香味勾得他 stomach 咕咕叫。他摸出几枚铜板,刚要开口,看见摊主的报纸上印着“上海棋院院长顾明远病逝”的标题,旁边配着张黑白照片——正是相纸上那个年轻人。“顾院长可是个好人啊,”摊主用油纸包着油条,叹了口气,“去年还来广州赈灾,听说跟咱们本地的钟珍下过棋。”钟珍的心猛地一沉,接过油条的手有些发抖。民国二十一年,南京棋院,顾明远……零碎的记忆像散落的棋子,渐渐拼凑出模糊的轮廓。那年他刚满二十二,背着棋罐在南京闯荡。有天在夫子庙摆棋摊,遇到个戴眼镜的学生,说要跟他赌一副云子。对方棋路开阔,却总在关键时刻让他三分,最后那局明明能赢,却故意走错一步。“小兄弟,”那人摘下眼镜擦了擦,“棋艺再好,也得懂藏锋。”他给了钟珍一张名片,上面写着“顾明远”,还画了个小小的棋盘。后来钟珍才知道,那人是南京棋院最年轻的院长。再后来战火纷飞,他逃回广州,那张名片早就不知所踪。回到家,囡囡正趴在八仙桌上描红。看见钟珍进来,小姑娘举着毛笔跑过来,鼻尖沾着墨渍:“爹,你看我写的‘福’字!”钟珍把油条递给她,摸出支票看了又看。五千块能交齐囡囡的学费,还能给她娘抓几副好药。但林啸安的话像根刺,扎得他心里不安。“爹,你又要去下棋吗?”囡囡啃着油条,嘴角亮晶晶的。“不去了,”钟珍揉了揉她的头发,“爹带你去买新书包。”正说着,门板被拍得砰砰响。钟珍把囡囡护在身后,开门看见是老刘头,他脸色惨白,手里攥着个被踩扁的烟盒:“钟师傅,不好了!林啸安……林啸安死了!”钟珍觉得天旋地转,扶住门框才站稳。“你说什么?”“今早在珠江边发现的,”老刘头的声音发颤,“胸口插着颗棋子,就是……就是您那副云子里的黑子。”囡囡吓得往钟珍怀里缩,毛笔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墨汁溅了钟珍一裤腿。他盯着地上晕开的墨团,突然想起顾清辞袖口的金表——那表针走动的声音,跟昨晚雅间里的一模一样。这时,巷口传来警笛声,由远及近。钟珍把囡囡往邻居家一塞,抓起油纸包冲向后门。他知道,这下麻烦大了。第四章,迷局躲在码头仓库的第三天,钟珍的胡子已经冒出了青茬。仓库里堆着成箱的茶叶,上面印着“林记”的字样——正是林啸安的产业。他拆开箱盖,里面的茶叶用锡箔纸包着,散发着陈腐的霉味。夜里冷得厉害,他把棋罐抱在怀里取暖。云子的温润透过布料传来,像母亲的手。他想起小时候,父亲总在油灯下教他下棋,说:“棋逢险境,先看三步。”现在他连一步都看不明白。林啸安的死,顾明远的照片,顾清辞的提醒……这些线索像盘乱棋,怎么走都不对。第四天清晨,仓库门被推开条缝,顾清辞钻了进来,身上带着淡淡的海水味。“跟我走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眼下有浓重的青黑。钟珍握紧了手里的棋子:“是你杀了林啸安?”顾清辞从怀里掏出个信封,里面是几张照片。第一张是林啸安跟日本人握手,第二张是码头仓库的清单,上面写着“军火”二字。“他不止做茶叶生意。”钟珍的呼吸一滞。最近报纸上全是“抵制日货”的新闻,十三行的商户们都在偷偷议论,说有人在帮日本人运东西。“家父去年发现了他的勾当,”顾清辞的声音发紧,“想举报,却被他下了毒。我来广州,一是为了报仇,二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完成家父的遗愿。”最后一张照片是张棋谱,边角处有顾明远的签名。钟珍认出那是当年夫子庙那局棋,顾明远在关键处画了个圈,旁边写着“险中求胜”。“我爹说,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棋手,”顾清辞的眼睛红了,“他一直想找你,却没想到……”外面传来轮船的汽笛声。顾清辞拉起钟珍:“去上海吧,林啸安的后台很硬,广州待不下去了。”钟珍望着仓库外灰蒙蒙的天,想起囡囡的笑脸,想起病床上的妻子。他摸了摸怀里的棋罐,里面的云子似乎在发烫。“我不能走。”顾清辞急了:“留在这里就是死!”“我知道林啸安把军火藏在哪,”钟珍的声音很平静,“他下棋时总喜欢摸左边的口袋,那里有张仓库的钥匙。昨天我去雅间看过,钥匙还在。”顾清辞的眼睛亮了:“你想……”“下最后一局棋,”钟珍把云子倒在地上,用手指在灰尘里画棋盘,“对手是日本人。”第五章,终局三天后的深夜,码头最大的仓库灯火通明。十几个穿和服的男人围着张八仙桌,为首的军官留着仁丹胡,正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钟先生,只要你赢了这局,林啸安的产业都归你。”钟珍坐在对面,面前摆着那副云子。他的左手缠着绷带——昨天去取钥匙时被巡逻队打伤了。顾清辞扮成他的随从,站在身后,手里紧紧攥着把短刀。棋局开始得很慢。日本军官的棋路凶狠,每一步都带着杀气。钟珍却下得很稳,像在跟老朋友聊天。他想起父亲说过,真正的棋王,不是赢多少盘,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认输。但今天不能输。中盘时,钟珍故意露出个破绽。日本军官眼睛一亮,立刻落子断杀。顾清辞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——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,外面的学生已经就位了。当最后一颗白子落下,日本军官的脸瞬间变了色。他的大龙被围得水泄不通,无论怎么走都是死路。“不可能!”他掀翻了桌子,棋子滚得满地都是。仓库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口号声: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,像无数把利剑。混乱中,钟珍抓起一把云子,朝最近的日本兵脸上撒去。顾清辞抽出短刀,割断了绑着学生的绳索。人群像潮水般涌进来,掀翻了装军火的木箱,枪支弹药滚落一地。钟珍在混战中被推搡着往外走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枪声。他回头,看见顾清辞捂着胸口倒在地上,手里还攥着半颗染血的云子。“快走!”顾清辞的声音微弱,“棋谱……给上海……”钟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他捡起那半颗云子,塞进怀里,跟着人群冲出仓库。身后火光冲天,映红了半边夜空,像极了那年夫子庙的晚霞。一个月后,上海棋院收到个包裹。里面是半颗云子,一张泛黄的棋谱,还有封信。信上的字迹有些颤抖,却很工整:“顾先生,当年您让我的那步棋,今日总算还了。钟珍绝笔。”落款处,画着个小小的棋盘,天元位置点了个黑点。第六章,沪上风云上海的雨是绵密的,不像广州那样带着股烈劲儿。钟珍站在棋院门口,手里攥着那半颗染血的云子,指腹被边缘磨得发疼。门楣上“上海棋院”四个金字在雨雾里泛着冷光,恍惚间竟与记忆里南京棋院的牌匾重叠。接待他的是个烫着卷发的女先生,姓苏,递来的茶盏边缘描着金边。“钟先生的名字,家父常提起。”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,睫毛上沾着雨珠,“清辞的事,多谢您了。”钟珍把那半颗云子放在桌上,云子与桌面碰撞的轻响让苏先生的指尖颤了颤。“顾院长的棋谱,我带来了。”他从怀里掏出用油纸裹着的棋谱,展开时能看见边缘被水渍浸出的毛边。苏先生的目光落在棋谱上那个圈注的“险中求胜”,忽然红了眼眶:“家父临终前总说,当年在南京放您一马,是这辈子最对的棋。”她抬手抹了把脸,金镯子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响,“只是没想到,清辞这孩子……”正说着,里间传来棋子落盘的脆响,力道重得像是要把棋盘砸穿。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猛地掀帘而出,领带歪在颈间:“苏晚,跟这帮老顽固没什么好说的!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,还在争谁该当棋院总长!”他看见钟珍时愣了愣,随即认出了对方手里的云子残片,脸色骤变:“你是钟珍?清辞呢?”“周先生,”苏晚起身拦在中间,“清辞他……”周明轩的拳头猛地砸在八仙桌上,茶盏里的水溅出大半:“我就知道!林啸安那帮人没安好心!”他喘着粗气转向钟珍,眼神里带着血丝,“顾老当年救过我,清辞的仇,我跟你一起报!”钟珍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帘,忽然想起顾清辞倒在火海里的模样。那半颗云子在掌心发烫,仿佛还带着少年的体温。“我不是来报仇的。”他的声音很沉,“顾院长的棋谱里藏着东西。”苏晚突然按住他的手。她的指甲涂着猩红的蔻丹,指尖却冰凉:“家父去世前三天,把自己关在书房,对着这局棋谱刻了整夜。”她掀开书桌下的暗格,取出个紫檀木盒,“他说,若有天钟先生来,就把这个给您。”木盒里是副象牙棋子,棋子底部刻着细密的纹路,在灯下细看,竟像是某种地图。钟珍拿起枚“帅”棋,底部的纹路蜿蜒曲折,末端指向个小小的“申”字——那是上海的简称。“这是……”周明轩凑过来,瞳孔骤然收缩,“军火库的位置?”苏晚点头时鬓角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:“家父发现林啸安勾结日本人后,偷偷画了这份图。只是没来得及上交,就被下了毒。”她指尖划过“帅”棋底部的纹路,“清辞去广州找您,其实是想请您来上海,完成这件事。”雨越下越大,敲得窗棂噼啪作响。钟珍把象牙棋子放回木盒,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喧哗。周明轩快步走到窗边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:“是日本宪兵队!他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?”苏晚猛地将木盒塞进钟珍怀里:“后院有密道,通向法租界。钟先生,这副棋子关系重大,千万别落在日本人手里!”她推钟珍往内室走时,金镯子重重撞在门框上,“家父说,您的棋里有股韧劲儿,能顶得住事。”内室的书柜后果然有扇暗门,门轴处涂着桐油,推开时几乎没声响。钟珍回头,看见苏晚正将那局棋谱往炭盆里送,火苗舔舐着宣纸,将“险中求胜”四个字吞得干干净净。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,钟珍摸着墙壁往前走,指尖触到砖石上凹凸不平的刻痕——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刮过。走到尽头时,他听见外面传来电车的铃铛声,推开井盖,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。法租界的洋楼鳞次栉比,黄包车在柏油路上跑得飞快。钟珍把木盒藏进棉袍夹层,刚想拦辆车,忽然看见街角的布告栏前围满了人。他挤进去,只见上面贴着张黑白照片,照片上的人正是自己,旁边写着“悬赏通缉”四个红字。“听说这人杀了日本军官的棋友。”有人在身后议论,“还是个棋王呢,真是可惜了。”钟珍的后颈沁出冷汗,转身时撞在个穿马褂的老者身上。老者手里的鸟笼晃了晃,画眉鸟受惊般扑腾起来。“后生仔,走路看着点。”老者抬头,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,“你是钟珍?”钟珍攥紧了藏木盒的地方,刚想逃跑,却被老者拉住手腕。老者的指力惊人,指腹带着常年握棋子的薄茧:“跟我来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穿过三条弄堂,老者推开扇不起眼的木门。院里种着株石榴树,枝头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。“老夫陈九段,”他往紫砂壶里投着茶叶,“清辞那孩子,上周还来跟我讨教过棋路。”钟珍的心猛地一跳:“您认识他?”“何止认识,”陈九段呷了口茶,茶沫沾在花白的胡须上,“他爹是我同门师弟。”他放下茶杯,目光落在钟珍怀里凸起的地方,“东西带来了?”钟珍刚要开口,院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陈九段抓起棋盘往地上一扣,黑白棋子混着茶叶撒了满地:“快,进地窖!”地窖的木板刚盖好,就听见门被撞开的巨响。日本兵的皮靴声在院里来回走动,夹杂着粗暴的喝问。钟珍在黑暗里屏住呼吸,忽然摸到个冰凉的东西——是副牛角棋子,被人藏在稻草堆里,棋罐上刻着个“忍”字。不知过了多久,上面的动静渐渐平息。陈九段掀开木板,脸上沾着灰:“他们搜走了清辞的棋谱,没发现别的。”他捡起地上的象牙棋子,在灯下仔细看着,忽然指着“帅”棋底部的纹路,“这是虹口码头的军火库地图。”钟珍凑过去,只见那些细密的纹路连起来,果然像幅简略的地图,某个角落还标着个小小的“火”字。“日本人明天要从这里转运一批军火,清辞就是想毁了这批货,才……”陈九段的声音哽咽了,“他跟我说过,要下一盘大棋。”窗外的雨停了,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,照得石榴树影在墙上摇晃。钟珍拿起那枚刻着“忍”字的牛角棋罐,忽然想起顾明远说过的“藏锋”。藏不是退缩,是为了更狠的出击。“明天,我去会会他们。”钟珍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窖里格外清晰,“棋局还没结束。”第七章,生死棋虹口码头的风带着咸腥气,卷着煤烟往人眼里钻。钟珍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,混在搬运工里,帽檐压得很低,手里的麻绳勒得掌心发疼。远处的货轮上插着太阳旗,几个日本兵正扛着枪来回巡逻。陈九段说的军火库藏在三号仓库的地下室,入口伪装成个废弃的煤炉。钟珍一边往仓库里搬木箱,一边数着巡逻兵换岗的间隔——正好一刻钟。“喂,新来的,动作快点!”监工的皮鞭抽在旁边的铁皮上,发出刺耳的响声。钟珍低下头,看见对方腰间挂着个铜哨,吹起来能惊动整个码头。他摸了摸怀里的牛角棋罐,里面藏着半截火柴和一小捆炸药——是陈九段托人弄到的,威力不大,却足够引爆仓库里的煤油。关键是要在换岗的间隙,把炸药送进地下室。当远处的钟楼敲响十下,巡逻兵的皮靴声渐渐远去。钟珍抓住机会,猛地冲向那个废弃的煤炉。炉口积着厚厚的灰,他用铁棍撬开炉底的铁板,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。刚要往下跳,背后突然传来冰冷的触感——是枪管。“钟先生,别来无恙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。钟珍缓缓转身,看见个穿和服的男人,手里把玩着颗象牙棋子,正是那副云子里的“将”。男人的脸在煤烟里若隐若现,左眉骨处有道疤痕,是当年被顾清辞划伤的。“松井少佐,”钟珍的手指悄悄摸到藏在袖管里的火柴,“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。”松井笑了,露出颗金牙:“清辞那小子,临死前还在跟我下棋。”他把象牙棋子抛到空中又接住,“他说,你能赢我。”周围的搬运工早就吓得四散躲开,日本兵举着枪围了上来,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钟珍的胸口。松井朝旁边摆了摆手,两个士兵搬来张木桌,他从皮包里掏出副将棋,“敢不敢跟我下一局?赢了,这批军火归你处置;输了,跟清辞去作伴。”钟珍的目光落在将棋棋盘上,忽然想起顾清辞说过的“棋道如商道,落子无悔”。他解开工装扣子,露出里面的短褂,正是当年跟林啸安赌棋时穿的那件:“我用中国象棋,你用将棋,如何?”松井愣了愣,随即大笑起来:“好!就依你!”棋盘刚摆好,海风突然变大,吹得将棋棋子摇摇欲坠。第一手,钟珍下了“炮”,直逼对方中宫。松井的金牙在阳光下闪了闪,落下颗“金将”,气势汹汹。周围的日本兵都屏住了呼吸,皮靴踩在煤渣上的细微声响都格外清晰。钟珍的额角渗出细汗,不是因为紧张,是因为袖管里的炸药引线正在慢慢变短——那是他刚才趁松井摆棋时点燃的,引线长度刚好够下完这局棋。中盘时,松井的“飞车”吃掉了钟珍的“马”,他得意地吹了声口哨:“钟先生,这盘棋你输定了。”钟珍没说话,指尖捻起颗“兵”,轻轻落在对方“金将”的斜前方。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,却像把暗箭,瞬间扼住了对方的咽喉。松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抓着棋子的手指关节泛白。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一下,换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。钟珍看着松井额角的青筋,突然想起顾清辞倒下时的眼神,想起林啸安狰狞的面孔,想起顾明远在南京时温和的笑。“棋逢对手,当以命相搏。”钟珍落下最后一颗棋子,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,“松井少佐,你输了。”松井猛地掀翻棋盘,拔出军刀就要砍过来。就在这时,仓库深处传来一声巨响,火光冲天而起,热浪把人掀得后退几步。军火库被引爆了,浓烟滚滚,遮得太阳都变了色。混乱中,钟珍抓起那半颗染血的云子,转身就跑。背后传来松井气急败坏的叫喊,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。他跳上辆停在路边的卡车,司机竟是陈九段,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颤:“坐稳了!”卡车在码头上横冲直撞,撞翻了堆成山的木箱,货物滚落一地。钟珍回头望去,只见三号仓库在火光中崩塌,像盘被打翻的棋局,黑白棋子混作一团。“清辞的仇,报了。”陈九段的声音有些哽咽,方向盘打得飞快,卡车冲上了柏油路,把火光远远甩在身后。钟珍攥着那半颗云子,掌心的温度将它捂得温热。他忽然想起苏先生的话,想起顾明远的棋谱,想起父亲教他的第一手棋。原来所谓棋王,从来不是赢多少盘,是敢在绝境里落下那颗险棋。车窗外,上海的街景飞速倒退,像流动的棋局。钟珍把云子小心翼翼地收好,仿佛握住了整个人生的棋谱。前路或许仍有迷雾,但他知道,只要棋子还在手里,棋局就不算结束。第八章,残局新生三个月后,重庆的茶馆里多了个摆棋摊的先生。这人左手食指有些变形,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,棋罐是牛角的,上面刻着个模糊的“忍”字。没人知道他叫什么,都喊他钟先生。茶馆里鱼龙混杂,有穿军装的士兵,有背着包袱的难民,偶尔还有几个戴眼镜的学生,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前线的战事。钟先生话不多,下棋时总爱盯着窗外的黄葛树,像是在想别的心事。这天,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坐到棋摊前,手指修长,指甲修剪得整齐,像极了某个故人。“先生,敢不敢赌一把?”年轻人笑着说,露出颗小虎牙,“我输了,给您这月的茶钱;您输了,教我下那步‘险中求胜’。”钟先生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,抬头看见年轻人胸前别着枚校徽,上面写着“复旦大学”。他忽然想起顾清辞袖口的金表,想起南京夫子庙的阳光,眼眶有些发热。“那步棋,得用一辈子来学。”钟先生落下颗黑子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不过,我可以教你‘藏锋’。”年轻人的眼睛亮了,像当年的顾清辞,像年轻时的自己。窗外的黄葛树抽出了新芽,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,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,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极了一盘未完的棋局。钟先生摸了摸怀里的云子残片,那里还藏着半张照片——是囡囡画的全家福,黑色的太阳被人用红笔改成了金色。他知道,只要还有人想学棋,这盘棋就永远下不完。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,“上海大捷”的号外在人群中传阅。钟先生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的“帅”棋,忽然想起陈九段说过的话:“真正的棋王,不是在棋盘上赢多少子,是在人生里守住底线。”他笑了笑,落下最后一颗棋子。窗外的阳光正好,棋局未完,人生亦长。第九章,山城棋语重庆的雾总带着股湿冷的潮气,缠在钟珍的旧棉袍上,像盘解不开的缠丝棋。他的棋摊摆在茶馆最角落,挨着漏风的木窗,风一吹,棋盘上的残子就跟着打颤。那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叫沈砚,是复旦流亡学生,每天都来。他学棋快得惊人,尤其对钟珍那手“藏锋”的棋路着了迷,总追着问:“先生,藏到极致,是不是就成了怯?”钟珍正用布擦着牛角棋罐,闻言抬头看了眼窗外。茶馆对面的墙上新贴了张布告,“征集青年参军”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肿。“你看那黄葛树,”他指了指树干上的疤,“去年被炸断的枝桠,开春不照样抽新芽?藏是为了等,等风来。”沈砚的手指在棋盘上点了点,落下颗白子:“可风要是总不来呢?”这话让钟珍的手顿了顿。他想起在广州的囡囡,上个月托人捎来的信里,小姑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棋盘,说邻居家的先生教她背了《象棋谱》。信末还有行小字,是邻居代写的:“妻病渐好,勿念。”“那就自己造风。”钟珍落下颗黑子,正卡在白子的气口上。这时,茶馆门口进来个穿皮夹克的男人,腰间鼓鼓囊囊的,像是揣着枪。他扫了圈,径直走到棋摊前,靴底碾过地上的瓜子壳,发出刺耳的响:“哪位是钟先生?”钟珍把沈砚往身后拦了拦,摸了摸怀里的云子残片:“我是。”男人从皮夹克里掏出张烫金帖子,拍在棋盘上:“明晚八点,委员长行辕,有人想跟您下盘棋。”沈砚的脸白了:“先生,这怕是鸿门宴。”男人冷笑一声,皮靴往棋盘上一踩,几颗棋子被碾得粉碎:“去不去,给句痛快话。”钟珍看着被碾碎的棋子,忽然想起顾清辞染血的云子。他捡起那张烫金帖子,指尖触到上面凸起的花纹:“告诉请我的人,我带自己的棋。”男人走后,沈砚急忙拽住他:“听说最近行辕里来了个日本顾问,棋下得极狠,上个月还逼死了成都的棋圣!”钟珍把牛角棋罐往包里一塞,声音沉得像茶馆外的江涛:“有些棋,不想下也得下。”他摸了摸沈砚的头,像摸当年的囡囡,“明天别来这儿了,去码头帮我发封信。”信是写给广州邻居的,嘱咐她带囡囡去乡下避避。写完最后一个字,钟珍对着油灯烤干墨迹,忽然发现信纸边缘洇开的水渍,像极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。第十章,龙争虎斗行辕的客厅铺着猩红地毯,踩上去悄无声息。正中的红木桌上摆着副玛瑙棋,红的像血,白的像骨,被水晶罩子罩着,透着股寒气。主位上坐着个穿和服的老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里转着串紫檀佛珠。旁边站着的皮夹克男人,正是昨天茶馆里的人。“钟先生,久仰。”老者开口,中文带着京都腔,“老夫宫本一郎,忝为皇军顾问。”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,“听闻先生毁了虹口的军火库,真是好手段。”钟珍把牛角棋罐放在桌上,云子残片在怀里硌得生疼:“宫本先生想赌什么?”“不赌钱,不赌命。”宫本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,“赌一局棋。你赢了,我放了上个月抓的二十个学生;输了,帮我解一份密电。”他从怀里掏出张纸,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棋子,“这是前线送回的密电,用棋谱加密的。”钟珍的目光扫过那张纸,心脏猛地一缩。那上面的棋路,分明是顾明远独创的“梅花谱”。“顾明远的棋谱,先生该眼熟吧?”宫本的佛珠转得更快了,“他当年为了保这谱子,可是把自己的手指都剁了一根。”沈砚的脸瞬间出现在钟珍脑海里。那孩子昨天还说,复旦的同学被抓了大半,都关在行辕地牢里。“棋局开始前,我想看看那些学生。”钟珍解开棉袍扣子,露出里面的旧伤,“不然免谈。”宫本挥了挥手,皮夹克男人领着两个学生走了进来。沈砚也在其中,脸上带着伤,却梗着脖子瞪着眼:“先生,别信他的!”钟珍没看他,只盯着宫本:“开始吧。”第一手棋,宫本下了“象”,守得滴水不漏。钟珍执黑,落子在“兵七进一”,像把尖刀直插腹地。这是顾明远最擅长的开局,当年在南京,他就是用这手破了无数高手的防御。窗外的雾浓得化不开,像棋盘上渐渐弥漫的杀气。宫本的棋路阴柔,每一步都藏着陷阱,逼得钟珍步步惊心。下到中盘,钟珍的“车”被对方的“马”牵制,眼看就要丢子。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,棋盘上的死子,未必真是死的。当年跟顺德棋痴赌棋,他就是用一颗看似无用的“兵”,反杀了对方的“将”。“兵五进一!”钟珍的棋子重重落下,震得桌角的茶杯晃了晃。宫本的佛珠猛地停了。他盯着那颗“兵”,脸色一点点变青:“这步棋……”“顾院长教我的。”钟珍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千钧之力,“他说,最不起眼的棋子,往往藏着最狠的杀招。”就在这时,沈砚突然撞向宫本,怀里的粉笔灰撒了对方一脸。“先生快走!”他嘶吼着,被皮夹克男人一脚踹倒在地。混乱中,钟珍抓起桌上的玛瑙棋子,狠狠砸向宫本的太阳穴。宫本惨叫一声,佛珠散落一地,滚得满地毯都是。“密电……在我靴子里……”沈砚被按在地上,还在拼命挣扎,“用‘马’走日的步数解……”钟珍捡起地上的棋谱密电,转身冲向窗户。身后传来枪声,子弹擦着耳朵飞过,打在窗框上,木屑溅了满脸。他跃出窗外,雾中的江风灌进喉咙,带着股铁锈味。跑过三条街,他才敢停下来喘气。怀里的密电被汗水浸湿,上面的“梅花谱”渐渐清晰。钟珍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棋路,忽然明白顾明远当年为何要毁谱——这谱子里藏的,何止是棋路,更是家国命脉。远处传来警笛声,钟珍把密电塞进墙缝,用砖块压住。他知道,这盘棋还没下完,而他,必须活下去,等下一个落子的机会。第十一章,棋脉相传半年后,昆明的联大校园里,常有个跛脚的先生来蹭课。没人知道他的名字,只看见他总在图书馆抄棋谱,手指在纸上划过的速度,比谁都快。这天,图书馆的管理员送来封信,信封上没写寄信人,只画了个小小的棋盘。钟珍拆开,里面是片干枯的石榴叶,叶梗处绑着根头发——是囡囡的。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,是女儿写的:“爹,娘好了,我会背《象棋谱》了。陈爷爷说,您在下一盘大棋,我等您回家。”钟珍的眼泪落在信纸上,晕开了墨迹。他想起陈九段,那位在上海收留他的老者,上个月牺牲在了运送密电的路上,死前还攥着半副牛角棋。“先生,又在看棋谱呢?”沈砚一瘸一拐地走进来,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。自重庆逃脱后,他们一路辗转到了昆明,沈砚进了联大,钟珍则成了个无名的校工。“这是顾院长的‘梅花谱’,”钟珍指着纸上的棋路,“每颗棋子的位置,都对应着一个字。”他在“帅”位旁画了个圈,“这里藏着‘滇缅公路’的布防图。”沈砚的眼睛亮了:“那我们赶紧交给军部!”“不急。”钟珍摸出那半颗云子,在灯下看着里面的冰裂纹,“宫本一郎没死,他现在就在昆明,正到处找这份谱子。我们得用这盘棋,引他出来。”三天后,昆明的报纸上登了则启事:“月满之夜,翠湖楼,以‘梅花谱’会友,胜者得棋王称号。”落款处,画着个天元的黑点。翠湖楼的月光,像泼在地上的水银。钟珍坐在临窗的位置,面前摆着副新棋,云子是沈砚托人仿做的,虽不及真品温润,却也有几分神似。亥时刚到,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。宫本一郎拄着拐杖,左额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白:“钟先生,别来无恙。”他身后跟着个穿旗袍的女人,眉眼像极了苏晚,手里捧着个锦盒。“清辞的未婚妻,苏小姐的侄女。”宫本打开锦盒,里面是半颗云子——正是顾清辞牺牲时攥着的那半颗,“她带来了顾明远的最后手札。”那女人的手微微发抖,将锦盒递过来时,指尖划过钟珍的掌心,留下个冰凉的物件——是把小巧的钥匙。钟珍的心猛地一跳,这是陈九段说过的,藏在棋院地窖的最后一份密电钥匙。“棋局开始吧。”宫本落座时,拐杖在地板上顿了顿,“这次,我们赌命。”第一手,钟珍下了天元。宫本的瞳孔骤然收缩:“你疯了?”“顾院长说,险到极致,便是生机。”钟珍的声音平静如水,目光却像出鞘的剑,“当年在南京,你逼他用左手下棋,不就是想看看这手天元吗?”宫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月光透过窗棂,在棋盘上投下纵横的光影。钟珍的棋路越来越快,越来越险,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。宫本渐渐跟不上了,额头的汗滴落在棋盘上,晕开小小的水迹。当最后一颗白子落下,宫本的拐杖“哐当”落地。他盯着棋盘,突然大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:“我输了……输得彻底……”这时,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是沈砚带着学生军来了。宫本猛地抽出藏在拐杖里的刀,朝钟珍刺来。千钧一发之际,那穿旗袍的女人扑了过来,挡在钟珍身前。刀刃没入她的后背,鲜血溅在棋盘上,染红了那枚天元的黑子。“爹说……要护好棋脉……”女人的声音微弱,手里还攥着那半颗云子。宫本愣住的瞬间,沈砚一棍砸在他的后脑勺。钟珍抱住倒下的女人,发现她颈间挂着个玉佩,上面刻着个“苏”字。月光下,两瓣云子终于合在了一起,冰裂纹完美契合,像从未分开过。第十二章,棋王归处抗战胜利那年,钟珍回到了广州。巷口的老槐树还在,只是枝桠被炮弹削去了大半。家门口站着个梳麻花辫的姑娘,看见他时,手里的菜篮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“爹?”姑娘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试探。钟珍摸了摸她的头,指尖触到粗糙的发绳——是用他当年留下的棉线编的。“囡囡长大了。”屋里的妻子听见动静,扶着门框出来,鬓角已染了霜,看见他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:“你可回来了……”街坊们闻讯都来看,老刘头拄着拐杖,颤巍巍地说:“钟师傅,您这盘棋,下了整整八年啊。”钟珍没说话,只是把那枚合二为一的云子放在桌上。云子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,里面的冰裂纹像极了山河的脉络。后来,钟珍在广州重开了棋社,取名“藏锋”。他不收徒,却总在放学后,教巷子里的孩子们下棋。沈砚成了名记者,常来棋社蹭茶,写了篇《棋王与他的时代》,发表在报纸上,结尾写道:“所谓棋王,不过是在乱世里,守住一颗棋心的普通人。”那年冬天,钟珍收到个包裹,是昆明寄来的。里面是副新做的云子,棋罐上刻着四个字:“棋脉永传”。寄件人写着“苏念安”,是那个牺牲在翠湖楼的姑娘的妹妹。钟珍把新云子摆在棋盘上,阳光透过窗棂,照得棋子泛着暖光。囡囡凑过来,指着天元的位置:“爹,这里该下什么?”钟珍握住女儿的手,落下第一颗黑子:“下一颗平常心。”窗外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,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无数双眼睛,看着这盘未完的棋,看着这生生不息的人间。第十三章,寻常棋声藏锋棋社的木门总在辰时准时推开。钟珍扫地时,竹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,和巷口早点摊的吆喝声缠在一起,像盘温和的开局棋。囡囡已经长成大姑娘,在学堂教国文,放学就来棋社帮忙。她沏茶的手法学得极快,壶嘴倾斜的角度,茶水注入杯盏的弧度,都有模有样。有回沈砚来,看她给客人续茶,打趣道:“这手法,比你爹下棋还稳。”钟珍正在整理棋谱,闻言抬头笑了。阳光透过窗棂,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。这些年,他把顾明远的梅花谱、陈九段的残局手札,还有自己走南闯北记下的棋路,都一笔一画抄在宣纸上,装订成厚厚的册子,码在墙角的书柜里。“爹,王大爷又来等您了。”囡囡端着茶盏过来,眼尾像极了她娘,“他说要跟您赌两笼叉烧包。”王大爷是巷尾的点心铺老板,棋艺平平,却总爱来凑趣。每次输了棋,就拎着刚出笼的叉烧包来,说是“拜师礼”。钟珍把棋盘摆好,王大爷已经搓着手坐下,粗短的手指在棋子上敲得咚咚响:“钟师傅,今天我可偷学了新招!”棋局刚开,巷口突然传来喧哗。几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扛着相机跑过,说是要拍“广州新貌”。镜头扫过棋社门口时,王大爷举着棋子的手顿了顿:“听说北平要办全国棋赛了?”钟珍捏着棋子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。北平这两个字,像颗被遗忘的残子,突然被风吹到棋盘中央。“沈记者上周来信说的,”囡囡给茶盏续水,声音轻了些,“还说……想请您去当裁判。”王大爷的棋子“啪”地落在棋盘上:“那敢情好!钟师傅当年可是……”“都是旧事了。”钟珍打断他,落下颗白子,恰好挡住对方的兵,“我这手,怕是跟不上年轻人的棋路了。”傍晚收摊时,囡囡发现爹对着那本梅花谱出神,指尖在“险中求胜”四个字上反复摩挲。她想起小时候,爹总在深夜对着空棋盘自语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根绷紧的弦。“爹,想去就去吧。”她蹲在爹身边,像小时候那样拽他的袖口,“我跟娘说过了,她让您多带两身换洗衣裳。”钟珍抬头,看见女儿眼里的光,忽然想起顾清辞。那年在上海,那个年轻人也是这样,眼里总燃着团火。他合上书,指尖沾着淡淡的墨香:“去看看也好。”第十四章,故地新局北平的秋,风里带着股冽劲儿。钟珍站在棋院门口,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,恍惚间竟和南京棋院的旧影重叠。沈砚来接他,穿着笔挺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倒像个要赴宴的商人。“您可算来了,”他接过钟珍的行李,里面除了换洗衣裳,只有那副牛角棋罐,“这次的棋手,有个叫佐藤的,是宫本的徒弟。”钟珍的脚步顿了顿。宫本一郎在昆明被捕后,听说病死在了狱中,死前还攥着半副断棋。“他这次来,指名要跟您下一局。”沈砚的声音压低了些,“说是要替师父‘了却遗憾’。”棋赛设在北海公园的画舫里,湖面飘着残荷,风过处,枯叶簌簌落在棋盘上。佐藤穿件灰色中山装,见了钟珍,深深鞠了一躬,额头几乎碰到桌面:“钟先生,家父常说,您是他这辈子唯一没赢过的棋手。”他的中文带着北平口音,比宫本当年地道得多。钟珍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缺了截,像极了顾明远——当年为了护棋谱,顾明远也是生生剁了这截手指。“我已不是棋手,只是个裁判。”钟珍把牛角棋罐放在桌上,云子在里面轻轻碰撞,“况且,棋局早已结束。”“不,还没结束。”佐藤从包里掏出个锦盒,打开时,里面是副修复过的云子,正是当年在翠湖楼染血的那副,冰裂纹上填了金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“家父临终前说,这盘棋,该有个像样的收束。”画舫外传来游客的笑闹声,夹杂着卖糖葫芦的吆喝。钟珍望着湖面的残荷,忽然想起重庆的茶馆,昆明的月光,广州巷口的叉烧包香。他拿起颗云子,指尖触到那道填金的裂纹,像摸到了岁月的脉搏。“好。”他落下第一颗黑子,落在天元。佐藤的眼睛亮了。当年在昆明,钟珍就是用这手天元,赢了宫本。他执白,落下“星位”,棋路竟有几分顾清辞的影子——绵里藏着韧劲。风卷着枯叶掠过湖面,画舫轻轻摇晃,像在时光里浮沉。佐藤的棋路很稳,没有宫本的阴狠,却带着股执拗的认真,一步一步,不疾不徐。钟珍下得也缓,落子前总要对着湖面望片刻,仿佛在问那些逝去的人:这样走,对不对?中盘时,佐藤的大龙被围住,眼看就要崩盘。他却突然落下颗看似无关的白子,像当年顾清辞在广州那步险棋。钟珍的手指悬在半空,忽然笑了。这哪里是在赌棋,是在认亲。认那些在棋局里牺牲的人,认那段用棋子拼出来的岁月。最后一颗子落下时,夕阳正染红湖面。佐藤盯着棋盘看了许久,忽然将棋子拢在一起,深深鞠躬:“我输了。”钟珍把云子小心地收进棋罐,填金的裂纹在掌心发烫:“棋道如人道,输赢之外,还有更要紧的东西。”他想起顾明远说的“藏锋”,想起陈九段的“忍”,原来所谓棋王,从来不是赢多少盘,是能在落子间守住本心。离开画舫时,佐藤突然追上来,递给他个信封:“家父的日记,里面有他对‘梅花谱’的注解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有些发颤,“他说,当年对不起顾先生。”钟珍捏着那封信,里面的纸页薄薄的,却像压着千钧重。风吹过湖面,残荷发出沙沙的响,像无数棋子在落盘。第十五章,神棋延续回到广州时,巷口的老槐树落满了雪。钟珍推开棋社的门,囡囡正带着几个孩子摆棋,小手捏着棋子,往棋盘上凑的模样,像极了当年的自己。“爹,您回来啦!”囡囡跑过来,接过他手里的棋罐,里面除了云子,还多了本佐藤送的日记,“王大爷天天来问,说等您回来,要赌全年的叉烧包。”钟珍摸了摸孩子们的头,指尖沾着北地的霜气:“来,爷爷教你们下盘新棋。”他摆的是顾明远的梅花谱,却在关键处改了步棋,原本凌厉的杀招,变得温和起来。孩子们看不懂,只觉得棋子在棋盘上跳来跳去,像群调皮的麻雀。“爷爷,为什么这里要放颗兵呀?”最小的孩子仰着脸,睫毛上沾着雪花。钟珍望着窗外的雪,落在老槐树上,像给枝桠披了件白棋袍。他想起顾清辞染血的云子,苏念安挡刀时的决绝,陈九段地窖里的“忍”字棋罐。这些人,这些事,像颗颗棋子,在他的人生棋盘上,落得掷地有声。“因为啊,”他拿起那颗兵,轻轻放在孩子手里,“最不起眼的棋子,也能走出最亮的路。”雪越下越大,巷子里的炊烟混着叉烧包的香气,从棋社的窗缝钻进来,和棋盘上的茶香缠在一起。孩子们的笑声像串清脆的落子声,敲在青石板上,敲在岁月深处。钟珍靠在藤椅上,看着孩子们围着棋盘打闹,忽然觉得,这才是最好的棋局。没有输赢,没有生死,只有寻常日子里,生生不息的棋声。那副云子被摆在窗台,阳光透过雪雾照进来,填金的裂纹泛着暖光,像条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河。河的这头,是他和孩子们的笑声;河的那头,是顾明远的温和,顾清辞的热烈,陈九段的执着……他们都在,在这盘未完的棋里,在这热气腾腾的人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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